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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节


当八个菜,除了那碗蒸鸡蛋勉强算沾了荤腥的边,剩下的全是梅干菜、马齿苋、马兰头之类,然而程安东却从尖椒炒地瓜叶中吃出了奇异的鲜咸,粗糙的茎叶竟然可口起来。其他青年大约一样饿极了,完全不挑剔饭食的简陋,跟主人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程安东觉得口渴,自己起身去厨房倒水喝,听到小秋正在教育弟弟:“人家是客人,还给了你糖吃,你怎么还想着鸡蛋。”

    程安东觉得有点儿羞愧,他想他们应该给小姐弟留点儿菜的,然而就连地瓜叶汤都已经被他倒了拌饭吃。小秋见了他倒是落落大方,给他从锅炉里舀了水倒进碗里,程安东连忙说谢谢。这个词对于乡下小姑娘似乎是新鲜的,她又笑了起来。程安东也笑了,厨灶间暖和和的,熏得他心里也暖和和的,仿佛只是一瞬间,她成了他的小朋友。

    长干村种的是水田,生产稻谷。经过漫长的一个冬天的休养跟一个春季的教授,书生们除了写大字报宣传革命对月思乡惆怅外,要真正下地挣工分了。女知青们受了照顾,被安排去拔秧苗;男知青们则跟在年轻年老的女性后面学插秧。程安东不会插秧,他像抓笔一样捏着秧苗,刚插进泥土里,秧苗就施施然地漂到了水面上。如此反复,赵大娘已经插完了三茬地,他才起了几行头。小秋休农忙假,跟着队里的食堂师傅划着小船过来送午饭,农忙时分是不兴回家吃饭的,否则一来一回,时间全耽搁干净了。程安东面红耳赤,简直没有脸端起饭碗。碗是粗此蓝边碗,因为要干力气活,吃的是干饭,里面掺了数目可观的红薯跟胡萝卜。菜是辣椒炒南瓜丝跟只在起锅时滴了两滴油的干煸茄子,另外有个木桶,里头装着冬瓜汤。程安东埋头吃饭,直到扒干净最后一个胡萝卜块才抬起头。小秋跳进了水田里,飞快地插着秧苗,那些秧苗在她手里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自动飞进水中落地生根了。

    生产队长在田埂上看了大喊:“喂……赵大爹家的囡,你不到年龄,是没有工分的。”

    赵大娘生了气,辩驳起来:“干了活就要算工分,那个,有志不在年高。”

    休息的社员们都哄然大笑,乡下文娱活动少得用经年累月计算,任何热闹都能吸引人。小秋不扭捏,笑嘻嘻地插了小半垄秧,直到所有人吃罢休息完毕才跳出水田。她跟知青们都熟悉了,已经可以站在程安东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你看,一点儿也不难。”

    程安东在他的小朋友面前燥红了脸,他很想大声宣布,拔秧插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直接在田里播撒稻种产量更好效率更高,早在几千年前,汉代的老祖宗就已经对此有了定论。不过他不打算说出口,不仅仅是那些都是老古董旧思想,要清扫;还因为冒出这个想法就很孩子气了,他一个成年人哪能跟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计较这些。小秋没有看出他肚里的文章,笑眯眯地看他。她愿意跟知青呆在一起,他们身上似乎有着跟村里人不一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吸引着小小的少女。

    程安东

    一九七六年底开始,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同当初一样迅疾而缺乏征兆。只过了一个旧历年,长干村的知青点就断断续续或明或暗地得到各种消息,大同小异,宗旨就是在这座南国的乡村呆了整整八年的知识青年要返城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时光,所有人都在焦躁地奔波于公社与大队之间,忙着写一张又一张申请,盖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公章;忙着给城里的家庭打电话,请求最后的经济支援好用于办手续中间的公关;忙着打听回城的火车班次,甚至迫不及待地转抄不知道何时会发生更改的列车时刻表。焦灼让大家的时间变得漫长得不可忍耐,恨不得能将怀表一气不歇地拨到离开的时刻。

    长干沟里的荷花露出粉红时,夏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了。照例是农忙插秧,知青们心不在焉,时时无故旷工,到了此刻,他们也不在意那些少得可怜的工分以及工分所对应的更加寒碜的毛票。程安东没有消极怠工,他蹲在小秋身旁插秧,现在他的速度已经丝毫不逊色普通的庄稼汉了,只是这门他花了八年时间掌握的技艺大约以后也不会有用武之地了。

    插完秧,小秋跳上了小船,她已经长到了程安东肩膀的位置,身量细细长长,程安东想到了一句诗:芙蓉如面柳如眉。长竹竿一点,小船便轻轻晃晃地荡进了水中央,留下一道碧绿的水痕。碧绿的阴影是荷叶印上的痕迹,带着湿漉漉的清香。程安东坐在船头,残阳已经在长干沟的尽头隐了半个身子,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船荡过长长的莲茎,程安东伸手采了一朵荷花递到小秋面前,低声说:“我要走了。”

    暖暖的夕光斜斜地打过来,小秋没有再撑桨,小船静静地停在了水中央;她低着头,夕光将她的脸庞笼得晦暗不清,程安东只看见了她的嘴巴似乎咧了一下:“那就走呗,回城是好事。”

    她摘了个莲蓬,掰了一半丢给他,两个人默不作声地低头剥出莲子丢进嘴里。几只野鸭扑棱棱地飞起,彩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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