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不如白日里吹得狂,只是微微扇着烛焰,方晏跪在青石上,看到烛台映了个模糊的影下来。 楚氏送来的烛台,是烧得玉润的青瓷,制了莲花的底,烧了莲茎作立柱,燃的是荷蕊。 这么高贵的烛台,映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粗陋的影,他置在身侧的手覆上那道影,一如盖住他内心隐生的卑劣。 他抬起头,眼中是一涛痛意与纠结,“今日这桩蠢事,是我做下。” “你要一幅字做什么?” “送给虞巽卿。” 方壸疾问:“送他做什么?” “毁他。”他说得淡然,看向方壸的神色有些恳求,“余的师傅不必知情,方才楚九娘所说,师傅应该应允的。” 方壸面含痛色,“你既怕连累我们,又何苦去做?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我不怕你伤了残了,就怕你死了,怕你下去之后跟你母亲说我没有守住你的命,当初我为什么要跟楚三郎那么说,就是想断绝你的念头,就怕你拿了我救治楚九娘的恩德去楚氏求报。” 饶是再耳聪目明,齿牙完坚,他也是个古稀老人了,花白的须发被烛火照得格外凄凉,无端给这老人的形容添了悲凉。 “他廉夫良昔日不过是霜翎军中一个看粮草的文书,不是什么诸葛之才,陈粲如此残戾,都能被虞巽卿哄得温顺几分,你当他是好杀的吗?” 他语重心长地对着徒弟训诫,“当日你母亲把你交付给我,话里句句都是要你活命,为师便不赞同你跟廉夫良来往……” 他顿住看了眼弟子,“为师倒恨这世上没有叫人抛却前尘的灵药,我千条规矩下来,却没有哪一条能消磨去你心中的仇恨。” 方晏眼眶泛红,“徒儿此生最不愿拖累的便是您与方祜,可是廉叔,他对我也从无二心,师傅,他们不是诸葛之才,却为了我去找遍了世上所有能读的经籍,母亲教导我知恩图报、报本反始,他们是为我活着,我若抛弃了他们,师傅您也会对我失望的。” “他们不是为你活着,是为愧疚活着。”方壸怒而低吼,顾忌着药庐里还有其他人,只小声骂道:“你父亲本该战死沙场,是他们这些人贪生怕死,把你父亲给抬了回来,可怜他至死都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回了家,反而连累了你们一家五口人。” “从来不是父亲回家的错。”方晏痛苦低呼,他记得他父亲回家时母亲有多欢喜,弟妹们有多高兴,他还在他榻前耍了一套枪法,哪怕他没看见。 “他们带回了父亲,不是他们的错。” 方壸看到弟子脆弱的控诉,终也忍不住苦意,颓然上前抱住了他,似是哄他又似是哭告,“那时候他们都知道是谁的错,都知道忠臣蒙冤,可是他们没有出来为你父亲叫屈,一个也没有。” “师傅,您逐我出师门吧,今生再造之恩,徒儿来世再报……” 楚姜坐在窗前的长榻上,透过菱花窗纱,远远看着,终于等到堂上的烛火暗下去了。 山里的风声像个老人的呜咽,似乎痛快地呼吸着,又克制着,含着上了年纪的无能无力。 阿聂将她肩头滑下的绸被拉上去,“睡不着也合上眼歇歇。” 楚姜摇头,“喝了药睡不下,你们想,先生跟方晏是在说什么?” 她也不明,“也许是在训斥他。” 采采抱着被褥坐在榻脚,也道:“隔得远,听不见,不过看先生之前那样生气,定是要罚方郎君的,女郎还害怕吗?”她仰头问。 “还是有些怕的。” 阿聂便将她揽进怀里,感叹道:“方先生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孽徒,平日里看着乖巧,竟是个如此财狼,说起来先生也是苦命,又没个子嗣在,这收了几个弟子吧,大弟子没了,二弟子是个忤逆的,小的那个且看不出什么,也只能指着小的那个……” 楚姜突然从她怀中立直了背,似是想到了什么,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良久唤了阿聂道:“先生那个大弟子,若是活着,该是什么年纪了?” 阿聂不明,还当她还在惊惧中,又将她揽住拍了几下背才道:m.coOJ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