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自心学盛起,士林中便引发一股风潮,谁若埋头只读四书五经,谁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个性为傲。 因此,不管老一辈的名儒,还是小一辈的读书人,都有各自的爱好。晏鸿之的爱好就是登山观景,写一二小品,回来传于友人,其杂集《山间录》在坊间销路颇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欢当场写稿,尤爱酒后挥墨,醉醺醺地写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担忧无比,多次叮嘱学生看顾。 然后,他就不爱带学生四处走动了。 第13章 女医心 巳时将近,天气渐热,天心寺所在的玉龙山也近在眼前。 这家佛寺本来无甚名气,不过乡间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经此地,讨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见他,便大惊失色,称其有金龙相随,将来贵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这山便改为玉龙山,寺庙得赐“天心寺”,经过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为与灵隐、寒山并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号梦觉,未出家时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几岁突然看破红尘,辞官归乡,落发出家,潜心钻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鸿之行走江南,总要前来一晤旧友。 未到山脚,道路两旁便多了许多支起的茶棚或摊子。小贩们售卖自家做的香、护身符、平安果,还有人卖自家画的佛像。 谢玄英按下大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晏鸿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马,说:“骑马骑得我老骨头疼,散散。” 老师下马,学生怎能骑马,谢玄英只好跟着下来,默默跟随。 晏鸿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阶下,问守着几个木桶的小和尚:“小师傅,寺里何时卖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实煎泡而成的饮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这是程施主献给敝寺的方子,唤做‘杨枝玉露’。”小和尚老实说,“近日天热,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饮一杯能解乏清热。” 晏鸿之瞧瞧上头写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确实渴了,给我盛一杯。” 谢玄英示意小厮付钱。 小厮揣度主子心意,给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钱,拿起盖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浇上碧绿的汁水,绿莹莹的如竹林余韵,光看就觉爽口。 晏鸿之慢饮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银丹草(薄荷),黎朦(柠檬),还有陈年碧螺春,茶叶略差了一些。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着山间的围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一问。” 晏鸿之老花又近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边有一块牌子,上书“义诊”二字。 又有一块白布,写着“妇孺优先,老人其后,不治成丁,烦请见谅”。 晏鸿之“咦”了声,负手前去一探究竟。 谢玄英泼掉茶水,茶叶太劣质了,纵有甘草也难掩其涩味:“老师?” “无妨,时候还早。”晏鸿之走近,方才发现草木掩映间支有一草棚,挂了些许茅草遮挡两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给乡间夫人看病。 “老爷。”晏家的小厮十分机灵,早早打探了来龙去脉,低声回禀,“这是按察副使陈大人家的亲戚,父母双亡,自幼习得医术,偶尔来天心寺义诊,为贫家妇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积攒功德。” 晏鸿之抚须一笑:“倒是个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见是个年轻女子,便失了兴趣,转身上山。 谢玄英转回视线,欲言又止。 他已经认出了程丹若。 “三郎?”谁想略一驻足,就被老师逮个正着,“瞧什么呢?” 仓皇之下,谢玄英只好随便找话应付:“义诊自是好事,然贫户人家,成丁才是顶梁支柱,一旦得病,全家无着。” “怕也是无奈之举。”晏鸿之笑了笑,再次驻足。以他的年纪,倒也不必避讳什么,仔细瞅了瞅。 只见那女大夫白衫蓝裙,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一支桃木钗,耳垂上不过两朵银丁香,仿若贫家女子。 唯有肌肤雪白如霜,绝非终日忙于生计的女子,出卖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圣贤者几人?她一个小娘子,还青春未嫁,总要为自己的名声考虑。” 说起这个,谢玄英又有话说。 “世风日下。”他道,“我闻扬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为一男子所扶,竟断臂以证清白。” 他极不赞同:“其礼非正理,长此以往,人人趋利避害,不复真情。” 晏鸿之失笑。 m.coOj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