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布满树林,还有一地落叶,仿佛回到江南的公园。已近子夜,大门却敞开着,幽暗灯光下,聚拢着四个维族人,三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坐在地上聚会,令人狐疑。 走进一看,才发现他们四个在打扑克牌,我和甫跃辉相视一笑。 月黑风高。 继续往公园深处走去,渺无人烟。古人说黑夜遇林莫入,我们两个是胆大包天。此处回头再看人民广场,似是两个世界,依稀眺见对面毛主席像的灯光。 眼前出现一栋建筑。 正面很不起眼,只有一层楼,门口有颗红星,像是苏联建筑,有块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宫。 我的心脏,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从冰库缓缓解冻,苏醒,复活……像她的眼睛。 绕到文化宫的侧面,才觉得规模不小,有个古朴典雅别具民族风的边门。 我听到了笛声。 颤音、滑音、叠音、吐音、飞指、换气,各种技巧,棒棒哒呢。 甫跃辉讶异地看我,谁都不曾想到,在这喀什的黑夜里,整个中亚和维吾尔文明的中心,竟会突然响起江南的竹笛。 这笛声,这旋律,我依稀记得,不,是永远难忘。 鹧……鸪……飞…… 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古兰丹姆”李晓梦,她最爱在燎原电影院街心花园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电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气息,那节奏,还有特别的剁音,我记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绝不会搞错,在耳朵中,在心里头。 是她吗? 两年前,我梦到过一次“古兰丹姆”,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梦中的她长大了,依然有她的笛声,此刻耳边的《鹧鸪飞》。当时,我很恐惧,她会不会死了,才会给我托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她。 我的古兰丹姆。 喀什的夜。 从前,她不曾跟我说起过高台民居,也未提过香妃墓,更没有艾提尕尔清真寺,她只说起喀什人民公园,还有喀什人民文化宫,这是我的中学时代,对于喀什仅有的两处印象。 古兰丹姆,我来了,用了二十年时间,走过五千六百公里,你还在吗? 循着笛声如诉,我如鹧鸪飞似的,疯狂地在林子里寻找她,也许就在背后,某棵大树的转角,人所不见的黑暗里。 我好想再见到你,哪怕你已嫁作人妇,儿女绕膝……我只想,对你说句话—— 二十年前,我托表哥叶萧,在他暑假回新疆跟父母团聚时,顺便打听一下喀什人民文化宫的李老师。 表哥回来后告诉我一个秘密—— 李晓梦的妈妈,并非上海知青,而是当地的维吾尔族,曾在喀什非常有名的舞蹈演员,家住老城的高台民居里。李晓梦的爸爸,在工人文化宫当音乐老师,他俩因此相识。虽然所有人反对,他还是娶了她为妻,不久就有了一个女儿。李晓梦三岁时,她的妈妈死于难产。 那一年,开始了知青回城的大潮。 按照当时政策,李晓梦爸爸这种跟当地人结婚的,很难得到回城名额。李晓梦十三岁那年,爸爸托了许多关系,跟一个离婚的上海女知青假结婚,修改了李晓梦的身份信息,终于得到让她回上海借读的机会。只要将来亲戚们同意,就可以让女儿落户。 这个秘密,李晓梦守口如瓶,这也是她从未提起过妈妈的缘故。 而我的表哥叶萧,真有做警察的天赋呢。 但我从未有勇气告诉过李晓梦。我怕她会立刻翻脸,永远都没得朋友做了。她是打心眼里不愿让别人知道的,我想。 后来,不知何故,这个秘密泄露了出去。虽然,永远纸包不住火,但如果我不托叶萧去调查,在上海不会有人知道的。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吧,是我逼走了“古兰丹姆”,因为该死的好奇心,因为我喜欢你。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要对你说的话。 “在那里!” 子夜,喀什人民公园的树林里,还是甫跃辉帮我发现端倪。 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端坐着吹笛子的模样。 一点点接近,笛声越发婉转,轻微的悲怆。 我抱住她了。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可想象,她月亮般的双眼,长长的睫毛,红扑扑的小脸,好像王洛宾歌里的人儿。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现在她会怎样? 不知从哪里,亮起一盏灯,微弱光线里,m.COoj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