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当初在破庙休整后的那个清晨,阿宓跟在他后面,洗漱时在溪水中瞄见一条小水蛇,还胆大地直接徒手抓了起来。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胆大所以不怕,如今想想,恐怕只是不曾领略过蛇类的可怕之处,又觉得它很小没什么威胁,才能那样毫无顾忌。 说到底,原来阿宓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怂包。 这种性格放在别人身上该会让人厌恶,放在阿宓身上……沈慎抵唇咳了咳,及时止住自己那些丝毫不君子的想法。 阿宓低头洗去了手上和袖间沾的细细短短的鹰羽,都是它脖子那儿掉下的毛,要不是阿宓暗暗用手抵住了,它能探脑袋过来蹭阿宓满身。 她洗着蹲下了身,小小的一团,无言的发顶透出那么一股委屈。沈慎面对她已经敏锐了许多,自然能察觉到阿宓的情绪。 少帝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他生来受尽宠爱、天生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就让他缺少了那颗会为他人着想的心。假使他不仅是贪玩,而是性格更残暴些,这大梁早已被他玩完。 “阿宓。”沈慎低低这么唤了一声,仍没有得到回应,他便也跟着蹲了下去,耐心地等着她。 溪水河畔,习习凉风携带水汽,卷过二人衣袍,令两人气息都有些混在了一起。 阿宓转过眼眸,望见沈慎眉眼间的沉稳与包容,积压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转为濛濛雾水盈在了眼眶。 “……阿宓。”沈慎声音忽然就沙哑了些,握住了那柔软细嫩的手,“莫哭。” 事实通常是,不安慰还好,越安慰,小孩儿就会越想哭。阿宓就是如此,泪水瞬间就哗哗落下了,她还低下头不让人看见,于是沈慎只能看清泪水打在溪水中惊起的圈圈涟漪。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莫名生疼,语言在这种时刻是无力的。 “大人……”许久,阿宓前襟都被打湿了,才哑着嗓子出声,“阿宓不是鸟儿。” 刚才被少帝强行拉去抚鹰的情形就映在阿宓脑海,旁人看热闹般的笑意也都清清楚楚。阿宓有时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意,但有时也有小女儿家的敏感。 别人也许觉得少帝肯这样逗她是这个小姑娘的荣幸,阿宓除了不情愿外却想到了更多,那次楚楚的“笼中鸟”三字更是被她刻在了心中。 阿宓逃离洛府、不想再到公子身边,就是不想再当个被豢养的鸟雀,当取悦于人的宠物。 固然,她不通世事、单纯稚嫩,可别庄中伺候之人待她的态度和掠过时轻慢的眼神,她如何感觉不到? 因为她是被送给公子的,是一个礼物不是一个人,她只能漂漂亮亮乖巧听话,公子喜欢她什么模样就得什么模样,想看她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多余的,什么也不能拥有。 阿宓还萌生不出百年甚至千年后女子的自我意识,但她是乔颜所生,只从乔颜不听从家族安排嫁给先帝反而和一个不知名的男子在一起,就知她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子。 继承了她血脉的阿宓纵使无人教导,也终究会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若她自己愿意的,便是去乞讨也毫无怨言,若强迫她去做的,纵使坐享荣华富贵也不舒服。 沈慎一时愣住,还未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阿宓将一颗泪珠抿进了唇中,轻轻道:“阿宓不好玩儿。” 她的眼神很认真,原本因年纪小而容易带来的忽视却因这神态不得不让人重视。沈慎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姑娘也有自己那么坚持的东西。 他隐约知道了她尚稚嫩的话语要表达的意愿,她不愿意、也不想被人当个鸟雀一样逗弄取乐。她的生气她的委屈都不是被雄鹰所吓,而是感到作为一个人的意识完全被忽略了,变成了天子掌中的玩具。 在皇权至上的天下,很少有人会因为被天子戏弄而恼怒,也许有,但多是一些锐气的书生、耿直的武将。阿宓作为一个小姑娘,尤其是十三年岁月中大都生活在被无视甚至欺凌中的小姑娘,能有这种意识,是十分难得的。 沈慎眸中涌出一阵难以言表的情绪,他想,阿宓一个柔弱到不可思议的小姑娘,尚且知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并一直在为这八字而努力。从她胆敢逃出洛府向他求救、并拒绝认亲一直待在他身边来看,她的一切行为,不正是为此而生吗? 阿宓尚且如此,他又如何有颜面想出那么多理由来逃避、遗忘曾学过并坚持的原则? 身为人,底线是不可退的。 阿宓让沈慎想起了这个道理。m.COoJX.Com